执行工作千姿百态,很多时候,执行法官是一个倾听者,用耳朵从纷繁芜杂的案情中,去捕捉被执行人的一份真挚、一份良知。
01
“我就是捡垃圾,
也要把这钱还上!”
——军哥
见到被执行人军哥的时候,他正与申请执行人发生激烈争吵,情绪异常激动。坐上靠椅,在歇斯底里的怒吼中,他身体失去平衡,径直滑倒在地。岳池县法院执行法官张涛快步上去扶住他,不小心碰到他左腿的假肢,张涛才知道军哥是一名残疾人。
多年前军哥在一场意外中失去了左腿,行走只能借助假肢,为了维持生计,他靠驾驶改装汽车拉客挣取一点收入。
2021年军哥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负主要责任,被判赔偿其中一名受害人7800元。
“你欠的钱不多,能不能一次性把这欠款履行了?”张涛将军哥激动的情绪安抚下来,问及他还款之事。
“法官,那场交通事故后,我的车子报废了,还同时欠几个受害人的钱,现在我没在工作,只能靠政府低保维持生活。”军哥很诚恳,语气里还透着点几分生活的辛酸。
“你有房子吗?”
“有两间砖房,是扶贫搬迁时政府帮助修建的。”
“你有亲属吗?”
“我早就离婚了,只有一个女儿,已出嫁。我平时有高血压和胃病,吃药都是女儿出的钱,但她现在也很困难,无法再负担这笔钱。”
“那你打算怎么履行呢?”
“我打算去找个残疾人按摩的活,挣到钱我就尽快还。”
“半年内能还完吗?”
“肯定不行!工作我还没找到,一个月能上几天班,能挣多少钱都还是未知数。”军哥的声调又高起来,脸上几许无奈。
申请执行人现场目睹了军哥的窘况,几番商讨之后,将债务总金额削减至5000元,并同意军哥分期履行。
“法官,能不能将还款期限再延长一点?你看现在我没事做,连走路都困难……”军哥眉头紧蹙,顾虑重重,他真心想还钱,却又担心如何能在几个月内找到工作,并且及时筹齐这笔钱。
“人家都已作出让步,你还在强调自己的困难。”张涛补充了一句。
“既然答应了,就得去落实。”军哥低头沉思良久,又说,“我就是捡垃圾,也要把这钱还上!”
02
“今晚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。”
——吴姐
9年前,吴姐与赵某以24%的年利率向别人借取现金10万元合伙做生意,后来生意失败,血本无归,吴姐与赵某被法院判决偿还欠款及利息。
吴姐60多岁,本是退休后安享晚年的年纪,却陷入了难以解脱的债务纠纷。这次,吴姐独自前来面对这笔欠款及高额的利息。
面前的吴姐一头醒目的白发,眼含血丝,面色苍白。
“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?”执行法官轻声问她。
“我都几天没睡着觉了。”
“说说你欠钱的事吧。”
“法官,我欠钱是实,但这钱是我与赵某当时一起借的。现在申请执行人天天给我打电话,逼得我没办法。法院又把我的房子查封了,这是我唯一的住房。现在我是欲哭无泪,如果被逼到走投无路,我只有买点药将自己解决了。”吴姐越说越激动。
“你先别着急,有话慢慢讲。”
“我一个月的退休金只有两千多,只够自己基本生活,我的社保卡又被冻结了,而我又有高血压和糖尿病,天天药不断,一想到这个我晚上就睡不着。”
“你现在有工作吗?”
“我身体不好,无法工作。”
“你的子女呢?”
“只有一个女儿,在天上。”吴姐伸手指向天花板,目光里似有难以言说的苦楚。
原来,吴姐有一个女儿,多年前不幸罹患恶性脑瘤去世,吴姐的女儿未留下一儿半女,只给她留下一身债务。
“你是怎么考虑还款这事呢?”法官没再继续询问其家庭情况,担心再触及她心底的痛处。
“欠款我已经还了10万元,只是这利息太高,我真的无能为力。”
吴姐身体多病,除退休金外再无其他收入,如果按先息后本的顺序计算还款,可能一辈子也还不完。
几番电话沟通远在外地的申请执行人后,申请执行人理解吴姐的困难,同意将债务总利息从近20万元减少至10万元,条件是一年内还完。
“你能一年凑齐这10万元吗?”法官问。
“我找我的同学去借,我有几个铁哥们儿。”吴姐思考片刻,满有信心地回答。
协议达成,淡淡的笑容落在吴姐脸上。
“我们就按协议将你的银行卡解冻,你回去好好休息。”
“谢谢你,法官,今晚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。”
03
“18万装修款,我一个人承担。”
——小叶
小叶是一家婚庆公司的主持人,与她一起作为案件被执行人的,还有以她为法定代表人经营的酒楼和酒楼合伙人杨某。
坐在调解室的小叶身形笔直,面容清秀,面对上门催债的三个申请执行人,眼中似有一种欠钱的歉意。
“另一个被执行人杨某呢?”执行局法官张涛问小叶。
“他跑了,我已经很久联系不上他了。”
“杨某有没有可供执行的财产?”
“当时案件判决后,他把酒楼的资金全卷跑了。我与他交往这几年,他从我这儿骗走的钱不下百万,现在一想到他的那些谎话,我就头痛。”
小叶并未展现出多少婚庆主持人的能言善道,话语间反有一丝语拙。
“你们欠申请执行人多少钱?”
“三个人的酒楼装修款,一共18万。”
“你现在有能力还款吗?”
“酒楼过年生意比较好,但现在是淡季,收入只够保本,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。”
法官向小叶释法明理,只要自己愿意主动履行,还款方式可以与申请执行人协商,但如果有财产而拒不履行,不但影响酒楼正常营业,而且本人可能面临严重的法律后果。
“拉入黑名单后,是不是无法乘坐飞机,也无法向银行申请贷款,甚至会影响下一代的入学和就业?”小叶的问题很直接。
“是的。”
“当时我与杨某协议好了,装修款我和他一人一半。现在我可不可以只还我这9万?”
“那只是你们的内部协议,法院判决你与杨某都承担连带责任。”
“如果这钱我都还了,我可否向法院起诉杨某,主张自己的权利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
小叶的话不多,但问题都切中要害,她明白眼前的处境,也明白肩上的责任。短暂的深思后,她抬头望向我,神色平和,目光坚定。
“如果申请执行人同意,我愿意以现在酒楼的收益按月还钱,18万装修款,我一个人承担。”
04
“如果我死了,
这些钱由我老婆替我还。”
——阿雄
他的名字里有一个“雄”字,执行法官以为他是一个挺拔健壮的大个子,没想到初见时他却肩背佝偻,声音低微,一副病态的神色。
翻阅卷宗,阿雄提供的特殊疾病门诊补助证上显示的病种相当刺目:肝Ca,也就是老百姓理解的肝癌。面对眼前这个面色枯黄的男人,让人能够想象出恶性肿瘤对一个生命造成的毁灭性打击。
阿雄欠申请执行人水电材料货款2.4万元。在调解室,法官通过微信视频与远在外地的申请执行人连线。
“阿雄,先说说你的身体情况吧。”
“我几个月前做的手术,肝脏已切除三分之二,现在又长有鸡蛋大一个瘤子,没有钱,只能等筹到钱了再做。”
“你现在有工作吗?”
“没有工作,也没有收入,我老婆在照顾我。”
“你有孩子吗?”
“有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孩子。我跟我老婆说过,如果我死了,这些钱由她替我还。”
当他提到“死”字,法官突然觉得它与一个鲜活的生命离得这么近。更让法官吃惊的,法官完全没想到他对身后债务的继承都已做好安排。
“先不要顾虑太多,阿雄,先想办法把手术做了。”法官不忍心再提债务之事。
“法官,我也向法院申请了一个强制执行的案子,如果钱款执行到位,先支付给本案申请执行人,我也不想欠人家钱太久了。另外,我老家所在的村子正在实施房屋拆迁,如果拆迁款落实下来,我也愿意一次性将欠款还清。”阿雄语速不快,言辞恳切。
法官把阿雄的病情及还款方案转述给视频远端的申请执行人,她爽快同意了还款方案。
和解协议就在简短而高效的视频连线中达成了。说到自己毫不乐观的病情时,阿雄激动情绪起来,法官不停安慰他,生怕他的身体有什么闪失。
“生病不可怕,积极配合医院治疗,阿雄,你还很年轻,要坚强地活下去。”法官本想给他一份鼓励,稍一转身,却没能止住自己眼中的泪水。
他才三十岁。
水深而流缓,人贵而语迟。在执行现场,"阿雄们"的话语质朴实在,情真意切,那是出于自然、发自肺腑的声音,如果我不能用温柔敦厚、善解人意的心去认真体味,可能就辜负了当事人对办案法官诚挚的信任,也辜负了老百姓对人民法院以公平正义守卫社会和谐安宁的期盼。
尹金光 四川法治报全媒体记者雍剑波